韩济生专栏
开场白：2006年10月，一场万人签名要求废除中医的运动在网络上炒得沸沸扬扬。这件事情的真假和是否炒作暂且不提，但就此却再次引发了关于中医存废问题的大讨论。难道在西医盛行的今天，中医真的无法站稳脚跟了吗？今天来到我们演播室的韩济生院士，研究中医针灸的科学原理长达半个多世纪，他所从事的工作和现在针灸在国际上的地位，也许可以对中医今后的未来有所启迪。
解说：“不属于科学医学”，“非理性医学”，“立方混乱”和“滥用药物”，这些都是网络上对中医药的质疑，语气激烈甚至直指应该告别中医中药。也有人感叹，这些言论的出现，是对历史的无知。然而，对中医的种种质疑中，惟独很少有针对针灸的，而针灸今天在西方社会也已被普遍认可，一些国家甚至将针灸纳入医疗保险范畴。针灸到底走过了一条怎样不同的道路？43年前的1965年，一位学西医的中年人，奉命开始作中医针灸的研究，如今近半个世纪过去了，他的研究为针灸现在的地位作出了重要的贡献。
主持人：您最早也并不是研究中医的，实际上是学西医的？
韩济生：我是1947年从杭高毕业，然后就进到上海医学院学医学。我是学西医的。
主持人：是西医体系的，那您怎么就突然转到中医这个系统上？
韩济生：那个时候，从1958年开始啊，中国有一个叫针刺麻醉这么一个事情，就是做手术的时候，不要做药了，扎针了。扎针就痛减轻了，做手术也不痛了，这叫针刺麻醉。从58年开始，一直做了几年，都是在很神秘的状态之下来进行的，好像人们都不外传，保密什么的。那么后来周总理知道的，就是说，如果真是有效的话，你们不跟钱信忠部长吗，说你们应该组织人来研究啊，不能说“扎针止痛效果很好啊”，但是讲不出道理来，那不行啊。那么钱信忠部长就接受了这个指示了。那么我们北医就在卫生部的眼皮底下吗，那就是首先跟我们讲，你们应该抽人出来讲这个道理。
解说：在周恩来的指示下，医学院校从1965年纷纷开始研究这一现象。当时的韩济生只是北医的一名普通讲师，按理说，周总理号召的这样一个重要任务应该不会落到他的身上。但是最终，是韩济生挑起了这个担子。
韩济生：这个老的教授或副教授，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任务，因为他觉得没底。是因为解放以后有许多新的事物，哎，你早上起来喝三杯凉水，你就可以百病皆治。卫生部说你们研究研究，有没有凉水疗法。还有鸡血疗法，把鸡杀了以后，血滴下来，注射器抽出来，马上就往身体上打。他是鸡血疗法，可以治疗很多疾病，你们研究吧，没道理，好了，鸡血疗法过去了，冷水疗法过去了，又针灸麻醉又来了，算了吧！
主持人：就觉得在这里发现不了一些规律性的？您当时的勇气来自什么地方？
韩济生：我感觉到一个疗法，能够有三千年的历史的东西，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道理，只不过是我们不掌握，所以我愿意。我说：养兵千日，用兵一时嘛，现在国家要用用你了，我不毕业十年了，那应该用我。
解说：针灸，至今已有三千年的历史。用针灸刺激身体的不同穴位，可以治疗不同的疾病，这是对针灸最简单的解释。古书中有“伏羲制九针”的记载，传说中神医扁鹊也善用针灸疗法。然而针灸代代相传，凭借的是它复杂的经络穴位图和玄妙的中医口诀，没有人能够从科学的角度分析针灸的原理。现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医术，被发现能够镇痛麻醉，是一时讹传还是的确真有其事呢？
韩济生：首先我们就是直接拿人做实验，拿一种钾离子，用电流把这个氯化钾的钾离子透进去，电流逐渐增加，从零到零点一，另二点二，到一个毫安的时候，他开始痛了。这就痛的域值，门槛，至少需要一个毫安才会痛。一个毫安以后，就痛得厉害，算了算了，就够了。那然后给他扎针，半个钟头，这个半个钟头捻针的过程中，我们每隔十分钟测一次，哎，这个痛觉的阈值慢慢提高了，从1毫安，到1.2，1.6，1.8，2.0，可以升高一倍。到最后一个毫安就不痛了，到两个毫安才痛，这痛觉的阈值增加了一倍了。那它的敏感性就降低了一倍了，就这样子。
主持人：这个说明它具有镇痛的效果？
韩济生：对。然后我们就分布，就是说镇痛来得多快呢？一扎马上就来，不是的，它要经过二三十分钟的诱导才能够逐渐地发挥这个效果。这个临床的效果一样的。外科医生说，不能一扎针就开刀，你先给我扎三分钟。中医说气来，实际上镇痛效果逐渐发生了。这是他们的经验，而我们用测定出来的完全一致的，你说高兴不高兴，那首先就是很高兴的。
解说：针刺的确可以起到镇痛效果，小小的银针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作用？中医常说，针灸使身体内产生气，通过经络传遍全身，那么针刺镇痛也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在起作用吗？还是其中另有原因？进一步实验，韩济生发现，停止扎针后，镇痛效果也不是立即消失，而是逐渐衰弱。而且这个衰弱的过程，竟然遵循一个整齐的规律。
韩济生：为什么它要慢慢散去？为什么它会慢慢下降？我们把它画成曲线，我们把它算出它半衰期。比如说一百吧，多长时间下降到50，再多长下降50。怎么一半一半下降，每16分钟，这个镇痛作用下降一半，比如说，从一百到五十，从五十到二十五，二十五到十二点五，都是十六分钟，十六分钟，十六分钟。规律非常漂亮，我当时高兴得不得了。
主持人：就说它是一个很
韩济生：一个很有预见性的。
主持人：很有规律的一个现象？
韩济生：到半夜找出这个规律，我真是高兴，满楼找人，想我分享一下。人都走了，半夜了。
主持人：所以这是一次非常值得回忆的人生的精彩瞬间。
解说：证明了针刺镇痛的现象，而且找到了它背后一个规律，这似乎又迈进了一步。此时，韩济生陷入了深思，这个规律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？ 16分钟减弱一半又意味着什么？
韩济生：那很可能有一种物质慢慢产生了，积累积累，它有效了。你不扎针，这个物质慢慢消失，每隔十六分钟，降低一半。这种推测，然后我们就拿兔子做实验了。给兔子扎针，他痛觉减轻了。在把兔子的脑积液抽出来，打到另外一个兔子脑子里，它也镇痛你说怪不怪？
主持人：就说明脑子有分泌物？
韩济生：有物质，他能够转移到另外一个。这个实验，是发表在中国科学杂志上，1972年，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。是证明它有物质基础，然后再去找。
主持人：打断您，就是人们老说：中医一讲啊，都是很神秘啊，比如说经络啊，气啊。都找不着。
韩济生：好像感觉有点玄？
主持人：但是您说通过这个实验就证明，扎了针之后，脑部产生的物质是有的？
韩济生：还能转到另外动物，它也能够有效。
主持人：这就证明物质是有的？
韩济生：对啊。
解说：做试验的兔子扎针后，脑积液成分非常复杂。其中到底什么在起镇痛作用？经过反复试验寻找，1976年韩济生有了收获，他发现了一种类似吗啡的东西。而就在一年前，英国人在猪的身上发现了这种物质，并证明它可以和吗啡一样，起到镇痛麻醉效果，并定名为脑啡肽。原来，人在接受针刺后，脑部也会分泌脑腓肽，达到阵痛效果。一切豁然开朗，这个发现对中医针灸界有着重要的意义。三千年的历史、二十年的研究，古老的针灸在现代科学面前，终于被揭开了神秘面纱的一角。
而就在脑啡肽被发现与针刺镇痛有关的三年后，1979年，韩济生接到美国国际麻醉学会的邀请，到美国作演讲。他没有想到，日后自己的工作与针灸在海外的命运紧密联系起来。
解说：在韩济生1979年来到美国的时候，中国针灸在这个国度已经经历了复杂的发展过程。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之前，针灸在美国鲜为人知，和其他中医中药一样，被认为是东方巫术，遭到排斥。1972年，中国针灸界发生了一件大事。尼克松总统访华期间，一位随团美国记者在协和医院接受针灸治疗，疗效非常好。记者回到国内，在纽约时报发表文章盛赞中国针灸。当时正值西医的副作用日益明显，对针灸这样的自然疗法，美国民众表现出强烈的兴趣，针灸一下子流行起来。但谁能想到，这也带来了严重的后果。
韩济生：对中国未知的好奇，经过新闻记者这么一渲染，大家都热炒了。可这个有很多水分，因为什么呢，过分的期待。这个很好，中国人可吃香了。只要说黄皮肤，都变成针灸师了，但是什么都可以治：老太太皱纹太多，我给你扎扎，皱纹就平了，真的假的，一块都来，所以这样子，72年73年，高潮以后，又降下来。所以像这种渲染起来的东西，炒作起来的东西，也很可怕，
解说：当时在美国甚至出现“十个中国人，九个针灸师”的奇特现象。滥竽充数者充斥其中，中国针灸的声誉随之败坏。美国医学界不承认针灸的科学性，真正的针灸师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美国人解释针灸的经络气血。就在这个时候，美国医学界迎来了一位中国科学家，他就是韩济生。这是韩济生第一次走出国门，可以想象，他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站到演讲桌前的，台下到底有多少人能接受他的观点呢？
主持人：当时讲的结果影响怎么样？
韩济生：很有意思。我自己第一次出国嘛，用英文演讲也是非常够呛。但是人家形容给我听的时候，挺神的。说一个中国来了，上去了，中国人没什么，喝咖啡去了。听了我的英文还是那个腔调，后来听听有东西有东西，又回来了。又回来，我也看不出来，谁出去谁回来了，但是人家形容给我非常生动，所以我就讲，在回答问题，回答问题最难。因为什么？你这点英文讲讲还可以，你要回答问题，有点听不清楚，很勉强的。那么至少我对不起，在讲一遍，那我在回答。这样子的话，所得到的掌声是主持会议的（英文）教授说：我第一次看到成立大会到现在，我一直是负责人，是我这个所有里面掌声最长的一次。
主持人：取得了很好的效果？
韩济生：对。一个是我们做的研究工作的认可，一个对中国第一次有人来参加，可能也就…
主持人：那次那个会是第一次有中国人？
韩济生：第一次有中国人。
解说：第一次在海外演讲，就赢得满堂喝彩，韩济生大受鼓舞。在这个陌生的国度，他和中国古老的医学文明一同赢得了尊重。但是，在返回祖国的途中，韩济生却遇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。
韩济生：你看我是从波士顿那个回去嘛，回国回到旧金山，停下来，再搭民航飞机回来。民航飞机说：你没有确认，说对不起，下个礼拜再走吧。所以我就那流落他乡一个礼拜。我说怎么办呢？住了一天，40美元已经过去了。我一共带了一百美元，只剩六十了，这个弹药很快就没了。然后我就找大使馆，他说：没事，你到我们华侨侨领那，我给你介绍一下，住在他家里不要钱。好了，我就住在这个姓谢的侨领家里。他说：你看什么呢？我说我找针灸的原理。太好了，我们这里的针灸，中国人都成了针灸医生，有真有假，所以正是低潮，人家说：你们骗人的，他说：你给我们做点报告行不行？我说：那还不行啊，我想我白住在你家里，我做点贡献，心里还安心一点，所以我就给他们做报告。这个报告真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。当地的华侨都讲广东话，也不会讲国语，也不讲英文，因为华侨里面看病嘛，那怎么办？我只会讲中文英文，不会讲广东话。所以找了一个人，我讲英文，他翻译成广东话给大家讲。讲完他们都感动得不得了，流眼泪。他说：你他你的论文留下得了，我们挂在墙上，谁说我们不科学，我就拿你的文章给他们看。
主持人：等于您是用一种西医的理论体系，证明了针灸的合理性。
韩济生：就感觉到心中非常舒畅，就感觉这回我们终于找到。因为最讲这句话的，就是真正的中医，那些瞎扎的，他本来就是骗人的。
解说：此后，每年韩济生都要在各个国家间奔走，作各类有关针刺镇痛和针灸的报告。法国、德国、日本这些早有中国针灸传入的国家，特别希望听到来自中国科学家的声音。忙碌的时候，韩济生几乎成了空中飞人。而无论在哪个国家，每次报告的提问时间中，韩济生几乎都会被问到同样的一个问题。
韩济生：一个最大的问题，就是为什么扎针有的就是有效，有的就没效呢？这是最常用的一个问题。那我们刚好做了这方面的研究，就是脑子里有一类的物质是类似于吗啡的，止痛效果很好，但是有没有对抗脑啡肽的东西，我们就专门做了这个。找到了，里面有一种东西叫CCK，对抗吗啡的作用，这就有一个平衡。如果脑啡肽多，CCK少，扎针准行。如果脑啡肽少，CCK多，扎针就不行。
主持人：这个里头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，有的人高，有的人低。
韩济生：我就低的。
主持人：您CCK低的？
韩济生：我就是CCK多的。我是一个相信不相信心理学，我是相信的，但是生理学上，有效没效，扎针对我是没效的。
主持人：扎针对您是没效的？
韩济生：不止痛。
主持人：您研究针灸止痛，但是对您？
韩济生：我就是不止痛，我腰疼。八十年代，三个月爬都爬不起来，开会我都站着，不敢坐着。坐着就是坐骨神经痛嘛，就符合针刺效果不好的那一种。
主持人：但是我觉得在您身上，这个情况集中起来也非常有趣。当别人问您，您研究这个东西，用在自己身上管用不管用的时候，您说不管用，我想可能很多人会觉得，那您研究的信服力，就会打折扣。
韩济生：不是打折扣，是增强。
主持人：为什么呢？
韩济生：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有一个研究所，叫做药物成瘾研究所。他这个所长，到中国来，在实验室参观。当我讲到我自己是一个无效者，他说：请您记住，你以后到美国任何一个地方讲课，演讲你把这一段讲出来的话，增加你的（英文）就是可信度。因为你在讲实话。我没想，但我知道，比如一百人里面，有那么十来个他效果是差的，总有那么一二十个是特别好的，一般的，中间是一般，有他基因的根据，有他神经的化学的根据。
主持人：那我猜测像您这样的人，是不是比如说烟酒成瘾的可能性也会低？
韩济生：可能的。我也不抽烟，我也没有什么嗜好。
主持人：如果是同样毒品的话，别人用一次就中了毒药，您得用两次。在个体的差异上是不是有这种情况？
韩济生：一点不错，所以当您知道这个规律以后，有许多奇奇怪怪事情也就不难懂了。
解说：上个世纪90年代，韩济生对于针刺镇痛的规律，了解得更为深入，他甚至掌握了捻针快慢以及穴位不同对于脑部分泌物质的影响。作为解释针刺镇痛第一人，韩济生研究的意义不仅仅局限于中医针灸界，他也为西医神经科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。1993年，韩济生被评为中科院院士。而且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，对于韩济生是一个重要的跨越，他想将针刺镇痛的原理运用到戒毒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