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在电影开始的时候才注意到最前排那对老夫妇的。
    上映的片子是〈温柔的怜悯〉，虽然例行要放的幻灯片已经打出来了，仍有好多人拿着话梅饮料之类出出进进，当我听到那个女孩子的声音时，并没感到特别，她说："您的票是三十一号吗？"这家电影院的座位二十九号和三十号之间隔着过道，如果一对恋人被过道隔成牛郎织女，那就真是不走运了。我感到特别的是我所听到我回答，一个苍老的女声很慢很优雅的响起："真是对不起呀，同志，我们……年纪大了，来一次不太容易……我们想坐在一起，能不能和你换一下，那边，二十九号？"--我这才注意到前排坐着的是一对老夫妇，在微光的映照下，他们的头发已如雪一般银白。当老先生侧过身时，我看见他老式西服的胸袋中竟还赫然插着一枝鲜花。
    也许，对于这俩位年逾古稀的老人，今天是一个纪念日。从衣箱底下翻出旧日的西装，再从精心培植的盆景上翦下一朵馥郁的花，是为了庄严地走回昨天。也许，今天只是最普通的一天，他们互相挽扶着，冒着霏霏的雨雪，只为了避开儿孙的眼睛，两人坐在电影院中重新体制改革味两人世界的温馨。而无论如何，对于他们，共同来看电影无疑是一次不平凡的经历。
    女孩笑了声"好的"，坐到通道的那侧。老先生看着她入座，附老妇人耳边说了句什么，两个便很放心地坐好了。坐得那样洒脱，我甚至可以肯定老妇人的手一定握在老先生手中的。此刻，片名已经打出来了，麦克在汽车旅馆里酗酒的镜头出现了。
    等到影片中的麦克抱着吉它唱起第一首歌的时候，一个捧了一大堆零食的英俊青年走了过来。我注意到坐在二十九号的女孩伸手拉住了他，轻轻说了句话。青年向老夫妇这边望了一眼，就把食品堆在她膝上，相当自然地吻了她一下，然后从容地走了过去--明显的一对美丽可爱的情侣。
    老夫妇没有觉察，他们亲密地靠在一起，凝视着银幕。
    银幕上开始出现美国西部的田野，在高远的蓝天和一望无际的荒野之间，男女主人公正在耕种着一块园地。
    男主人公问："想结婚吗？"
    女主人公说："想啊。"
    又问："嫁给我行吗？"
    答："行啊。"
    感动于这样平淡无华之后的人情之纯、之真、之美，前排的老先生也不时和老妇人做着简短的交谈：
    "他们在种菜。"老先生说。
    "是么，什么菜？"
    "还不知道。"
    "……"
    "那儿有一棵树。"
    "什么树？"
    "和咱们过去院子里的那一棵差不多。"
    这样表面看来平淡至极的语言，突然有了别一种意义，像是在提醒着什么，提醒着一起去分享每一点悲喜、每一点自然、每一点回忆。
    电影院里很静。老夫妇大概耳背，声音很大，不过并不惹人讨厌。这絮絮的对话带给人一种不能沉默的温柔心情。
    银幕上，麦克在唱着一首深情的歌。
    麦克的前妻辱骂他，不让他见女儿。
    麦克重整旗鼓成功了……
    麦克不再拥有往日的荣耀、金钱、豪华的住宅和女儿，但是他有了更好的--家、温柔的情感、一小块菜地。
    我听见老先生在对老妇人说："那儿有一块菜园，只有五六垄，还有个稻草人，穿着……女主人的破衣服，戴着男主人的破帽子，它的姿势就象是马上要飞到天上似的。"
    老妇人说："那有多美啊，一小块菜地，还有个稻草人……我要是能看见就好了。"
    一瞬间，我恍然大悟：原来，老妇人是个盲人！难怪老先生要这样一刻不停的解说，难怪两个人的头靠得那么近！是这样的一种力量使他们厮守着来"看"这样一场生生世世的电影！
    银幕上的麦克说："我从来就不相信有幸福这种东西。"
    麦克，你错了，幸福不是功名利禄广厦肥田，幸福是那温柔不变的情感。你其实正活在幸福之中啊，就在那样的阳光和土地上，就在斜斜举着一根树枝的稻草人被风吹起衣衫的瞬间，上帝温柔的怜悯已经降临。
    灯亮了，灯亮的时候我已是泪眼朦胧。
    老先生站了起来，手有些微颤地给妻子围上围巾；围好了，又左右端详一番，再拉拉正，认真体贴如给新娘整理婚纱和新郎。
    老妇人把手放进丈夫的手中，安然地随着他向外走。多年以前，她也是这样安然地踏在红地毯上的吧。
    那对美丽的情侣紧随其后，女孩子的手握在男青年的手中，是出于默契吧，两人忽然相视一笑。
    还有谁能说，这世上没有幸福呢？